4/07/2013

城市

344342。就連偉明在歡愉過後,完事之際和永華躺在床上的那一刻,他也會在腦海中想起那號碼。344342。他每天做夢也會夢見這串號碼。這彷彿就是他的未來,他的下半生。就連當凌晨五六點,當永華在吃事後煙之際,偉明上身赤裸,閉上眼睛,早已能再次看見這串數字。他彷彿能感覺到,有種無形的聲音在空中,說著這就是你的命運,你的將來,一些你將會發生的事情。你肯定不會上的。你肯定不會中的。那聲音說道,以一種低沉的,接近是命令式的語氣說著,而那是把他討厭的聲音——就像是校長和父親一樣的雄偉的聲音。偉明沒聽見這聲音,但又彷彿聽見——至到他實在太累,不再想要思考,只好躺在床上,感受著床上剩餘的體溫。

偉明總能感覺到,床上遺留著一絲永華的體溫,大概和他父母的體溫一樣遺留在床上,每天總能穿過門板,讓在門板外的人都能感受得到。可這髒事只能留在門板之內——在他的眼中,做愛不過於是男人將自己的性器官插進女人的身體內,呼哈呼哈,隨便抽插幾下,便得了一種庸俗的愉悅。每次當他打開AV,他總會看見處女被男人強暴之際,那一臉痛苦的表情,又總會質疑到底女人為什麼會愛上性。或者女人從來都沒愛上過性,在這次之後,他也沒有;而他自少就被灌輸了一種這樣的思想,覺得性是骯髒的,是不潔的。可父親沒有教他要常思考344342. 那是別人教的,可是那別人現在不存在,卻又彷彿存在。

偉明一邊想著,一邊穿上放在旁邊的襯衫。父母親早就洗好了他的白色襯衫。那是純白色的,標準的白襯衫,上面有一直排的扣鈕,假如再加上一條領帶,這或許會是某所學校的校服也不定。要出差的母親,一次過還預備了三件襯衫,準備讓孩子每天去考試,便換走一件襯衫。這當中的一件穿在他的身上。他本來也想要永華穿件襯衣出門,總好比他只穿一件短袖的黑色背心出門要好。結果當永華穿上身,對著浴室的等身鏡子,咕噥了一句衣不稱身,再看看下身的牛仔褲,便將衣服扯下,再穿上黑色背心。偉明沒有抱怨——沒有抱怨這衣服的暴露,會露出他健碩的手臂和胸肌,隨之而推展到狂風浪蝶的可能性。他向天仰望,一副無可奈何的看著,隨後又收起這幅申請,將衣服撿起來,傍在永華的身邊,然後默默走出去。

偉明一臉自然的從櫥櫃拿出兩包公仔麵,然後走進廚房。永華坐在廳房,在餐桌上拿了遙控,然後打開電視機。電視機就如廚房裡面的流水一樣,呼嚕嘩啦的說著,滾燙著。他扭開了煤氣爐,將麵條投進去,也將麵條內的湯包投進去,然後水還在沸騰著。新聞報導員還在說著。他又像是默念咒文一樣,默念著那神奇的六個位數字,要反複背誦、重新暗念這組數字,卻又不明白這組數字的意思。他又彷彿頓悟了,然而下一秒他又忘記了,但頓悟的僅僅是他忘記了放湯包的事實,於是他只好用筷子夾出那包湯包,卻被那湯包的熱度燙傷,一個人在廚房裡面暗叫了一聲幹,然後在廚房裡面多餘的甩了幾下,又因為手指柔弱,只好用剪刀剪掉湯包,最後竟然多擾攘了幾分鐘,才將麵拿出來。

偉明將麵蹲在餐桌上,在永華的面前,而偉明也只好坐在沙發上吃麵。永華一臉凝重的看著電視機。幾個工人在大屏幕上拿著「抗議HIT」的招牌,然後電視機打上了一句清楚易明的大標題:「工潮踏入十一日 雨災橫禍淋工人」;他拿著叉子,先是喝一口湯,然後又看著電視機,一面嘆氣又繼續吃麵。在旁邊的偉明看著窗戶外的景色:那先是漸漸從黑變成藍,又從藍漸變,變成了一種帶有點光芒的灰色,他則是一邊吃著麵,一邊看著露台滲進來的景色。繼而他索性走到小露台了——那時候還是灰沉,那一層層的淺藍,在魚骨天線和欄杆佈置的景色之間點綴。或者是他向來喜歡陰天,所以這是個美極的天氣。

「我不吃了。」永華吃麵吃到一半,便將碗推出來。「我不想吃東西。」

「麵不好吃嗎?不好吃的話,我一會兒再出門替你買好了」偉明將碗的一邊提起,然後一邊將所有東西倒進廚房,一邊說著。

「不是。我累了,」永華拿著遙控,心中不禁的嘆道:又是那些工人,又是那些資本家。又是那些政客,又是那些人和事。「最近好累。好累啊。」永華無奈看了一陣,又將電視關掉。剛好偉明從廚房出來,拿著兩杯水,放在桌子的兩頭。偉明在一頭,永華在另一頭。

「打工兼職,做貨艙啊,這當然累了,辛苦你了。換成是我的話,或者一日左右……哦不,大概兩天左右就會受不了吧,誰叫我只是一個窮書生,每天只會寫,讀,打字啊之類之類的。你知道嗎?我最近在網上搞的電台很成功哦,有興趣聽嗎?」

「大概吧。」永華拿起水杯——然後一口氣將水喝光。「大概吧。」

「好吧,那我略略講一下好了。我早前上去電台講莎士比亞的作品,我們討論的是莎士比亞劇作的改編和一些特別的版本。結果我們聊了三個多小時誒。事後我聽回來,我才知道他們剪掉了其中一個半小時的篇幅,尤其是他們剪掉了最重要的十四行詩和劇作那段的關係啊。那段根本就是整個討論的精華所在。他們竟然剪掉了。」

「嗯,還真的是呢,他們真的是無恥。」

「你說對不?」偉明喝了一口,坐了一陣,然後又走到了旁邊的沙發,提著自己的斜孭袋而搜尋著夾在書本之間的准考證。「他們真的是太過分了。要剪片,好歹也先得要知會一下嘉賓的意見啊。」

永華沒接話。他將視線從早已變黑的電視機屏,轉到在窗外的那篇白雲。他看著窗外藍澄的天空與透著的淡黃色,還聽到了幾絲鳥鳴,幾絲汽車的低鳴。那才是早晨,一個他應該可以享受的早晨。

伴隨的又是幾許的沉默。永華沒作聲,只是看著窗外的景色,一種暢快的心情從心而起。天晴了,他總算感受到太陽的一絲溫暖;這可能是十九年來,他感受過最好的一個太陽,最溫暖的一個早晨。偉明看著日曆,還有那上面的掛鐘。六點三十五分,要出門了。他一臉漠然的提起包,然後扣好襯衫上那幾顆還沒有扣好的扣鈕,再要工整地套上西褲;外面在放晴,可他總感覺有點冷。身後的永華還是仰望著太陽和遠方。偉明還是在想著,到底那排數字有什麼意思。

「今天的天氣真好。」偉明邊脫掉褲子,一邊念道。

「對啊。真好。今天的天氣真的好到不行了。」永華雀躍地說。

「昨天深夜還是黑色暴雨來著。今天那麼快就放晴了。這真的不可思議。」偉明隨口回應道。

「這簡直就是神蹟,就是正義的勝利。」永華一臉鬆容的看著天氣,看著窗外的環境,有種讓他悠然自得,舒暢的心情。雖然今天對他來講不是什麼特別日子,只是日常的延續,但這些微小的安慰和上天的安排,卻已經足以讓他兩眼快要發光。「我從沒看過一天那麼好天氣的。」

「我也沒看過一天那麼好天氣。」偉明說。「我去考中文。」

「你要嗎?我也要上班。我現在就可以出門」

「可是你今天不是也……嘛,沒什麼了。你今天什麼時候回家?老媽後天才回家,今天你要上來做也沒問題。」偉明一臉不自然的說。

「我今天還想去碼頭看看工人。十二點左右吧。你等我回家。」永華平淡的說著,然後單手推開門,在門前等待著永華穿好那雙笨重的黑色皮鞋。

在下樓的那瞬間,他們並排著走,沿著唐樓那漆黑的、而且沒有電燈的樓梯向下跑。在唐樓層與層之間的間隙,他們能嗅到城市的味道;這清晨六點多的長沙灣,人不太多,也沒什麼車,然而在大街行駛的巴士、車輛的行車聲,早已和不遠處的公園的鳥鳴混而為一。它們並排,在公園的枝節上站立著,嘴裡面哼著的,依然是那首不知道什麼時候,在什麼異國之內,學會來調情的情歌。可它從來不說話,只是不斷的唱歌,唱歌,唱歌,唱著沒人會聽懂的情歌。它目送目無表情的兩人,一個往東,一個往西,看著一往直前的兩人,漸漸消失在車水馬龍之間。

7.4.20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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